白水离开摩耶界，顺着零碎的记忆指引来到了一个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的世界前——魁族族地，幻界。
沉默片刻，他一步迈入这个养育了陌叶的世界，出现在世界中央的殿前台阶。幻界的苍穹之上，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睁开，冷冷俯视着他。
白水没有理会，对着大殿躬身一拜：“白水，求见大长老。”
大殿内一股强横的气息醒来，随后殿门无声打开。一盏盏油灯自燃，映出殿内零零落落盘坐着的十二人，皆是魁族当代长老。
看到白水，他们顿时骚乱起来，议论纷纷。
一道身影倏然出现在白水面前，正是大长老。他面容扭曲，嘴唇抖动，死死盯着白水说道：“一念造物！你、你竟然——你竟敢修行？！”
众多长老难以置信，哗然失声：“一念造物？！为何异族人能将我族幻术修炼到如此境界！连我等都已困在森罗万象之境数十年！”
有长老似乎想起了什么，尖声道：“陌叶！他一定是用了陌叶手上的那件东西！”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想起了什么，一个个面色变得相当难看。
有个脾气火爆的长老直接站起来：“当年我等让她留下那件东西她不愿，如今却让一个外人修炼有成来此耀武扬威！”
“陌叶她到底在想什么！魁族可是她的族，幻界才是她的家！”
“都给我闭嘴——！”
大长老突然怒吼，强大的气势爆发，大殿内顿时烛光明灭。众长老声若寒蝉，无论多么不情愿都乖乖闭上了嘴。因为他们都感受到了，大长老的喝止声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若是这时候有人胆敢出言顶撞，他们毫不怀疑他真的会痛下杀手！
他们神色阴沉望向白水，随即都是一愣——原本他们以为大长老出言喝止是在偏袒白水，然而仔细感受一下却发现笼罩在白水身上的杀意要比他们感受到的浓郁千百倍！
“你，为什么要修行！”
大长老的声音透着悲伤和沧桑，还有漫长岁月累积的疲惫，但更多的还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白水身上同样升起一股强大的气势和大长老分庭抗衡，原本他也没指望自己此行的目的能轻易达成，但怎么也没想到大长老的态度会如此极端，简直和他有着深仇大恨一样。
大长老的质问听起来像是在拷问后辈的内心，实际却截然相反。这句话当中没有考究的意味，只有单纯的愤怒、恐惧，以及被背叛的痛苦——就像别无所求只祈愿孩子正直善良，却无意之间撞见了孩子杀人放火的父亲一样。
白水不知道如何回答，唯有皱眉不语。见他沉默，大长老眼中闪过一丝戾色，猛然出手掐住他颈部一甩！
轰！
大殿震动，岩石墙壁凹陷龟裂。诸位长老面面相觑，下意识的退到一边。
白水飘身而起，神色冷峻，虽然没有受伤，但自从他成为摩耶王后何时受到过如此屈辱？只是一想到对方是陌叶的父亲，他就不得不压下心中的怒意。
“大长老！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大长老面无表情一挥手，不由诸位长老反抗将他们甩出大殿之外，随即殿门轰隆紧闭。
大殿内，两人无言对峙，气氛无比压抑。
许久，大长老深吸一口气，冷冷开口：“我问你答，你的回答决定着你是否能活着离开这里。”
白水目光一闪，没有反对。若是神魂没有受损，他自信能和大长老一战甚至略胜一筹，只是他目前的状态绝非大长老的对手。
“陌叶她......现在怎样了？”
到底是父女，首先问的依旧是最关心的问题。
白水想了想这两三个月发生的事，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柔：“她挺好的。”
“那么接下来，就是决定你生死的问题了。”大长老身上短暂的平和打破，他站在白水面前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眼神冷得骇人：“在这个大殿里任何谎言都瞒不过我，你若是说谎，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我都会杀了你！”
白水忽然有种强烈的直觉，大长老接下来问的问题会披露一些可怕的东西。他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本能的感到抵触，但此时容不得他回避。
“把你们在摩耶界的事全部说一遍吧。”
“我记得的事已经不多了......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在神游虚无，以前的记忆基本都在神游中磨灭了，所以...…”
大长老闻言感受了一下白水的灵魂，神色稍有缓和：“难怪你的神魂那么弱，那就把你记得的都告诉我吧，全部。”
白水想了片刻，将自己记得的事娓娓道来。其中有不少讲着讲着就突然断掉，没头没尾，唯一能完整讲述的也就这两三个月发生的事。
大长老默默听着，身上的气息随着白水的话语不断波动，到最后他狂笑起来，笑得癫狂，笑得老泪纵横，笑得悲痛欲绝。
“哈哈哈！世界崩坏，镇守魔物！哈哈哈！真是了不得的魔物啊！”
“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大长老的表现让白水感到强烈的不安：“那个魔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大长老微微垂下视线，幽幽问到：“陌叶她......有对你说过一句话吗？”
大殿内森冷的杀意如潮汹涌，白水身体一僵——接下来的回答决定他的生死！他毫不怀疑大长老这份杀意的真伪，恐惧在他心中疯狂滋生——并非因为大长老的杀意而恐惧，而是因为大长老这份杀意的根由而恐惧！目观大长老的表现，陌叶身上绝对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
“什么话？”
“让你，不要修行之类的...…”
在越来越浓郁的杀机里，白水涩声道：“我，不记得了。”
大长老盯着他双眼许久，目光仿佛能刺进他的心底。最终杀气散去，他痛苦地闭上眼，神情悲恸：“那孩子我了解她，她一定没有跟你说过、也未曾阻止你修行吧……”
（！！）
“我不可以修行？”
白水呆呆望着大长老，脑海中万雷轰鸣。他并非愚笨之人，从大长老的话语中他得出了这个结论。
这件事大长老知道，陌叶也知道，他们父女之间应该是达成了某种约定，关于不得让他修行的约定。可是，他不但修行了，还达到了无数人渴求的境界。那么不能修行的他、禁止修行的他，修行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白水面色苍白，双手颤抖，身躯摇摇欲坠。
摩耶界崩坏了。
“是我毁了摩耶界......我们的家？”
对于将摩耶界和陌叶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他而言，这个真相令他遭受当头一棒，惊恐失措。
“哈哈哈——哈哈哈——！”
殿内，大长老流泪大笑，如癫如狂。
“都没了......都走了......我守护这个世界到底有何意义！”
他仿佛瞬间苍老百年，挥手打开大殿的门，一掌将陷入呆滞的白水轰出殿内。
殿外下起了大雨，有如天泣。
白水在雨中失魂落魄躺着，满眼血丝。
“这一切终究是那孩子的选择！老夫不怨你也不恨你！但同样也不会原谅你！”大长老看着他，凄然道：“你为什么要存在啊！为什么啊！”
这句话比任何言语都要诛心，白水身体一震，抬头望着殿前台阶上的皓首老人，爬起来跪下。
他无从反驳，若不是因为他，陌叶依旧是魁族的公主，幻界当中最无忧无虑的人。尽管不明个中缘由，但毫无疑问摩耶界的崩坏是由于他修行造成。子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大长老对他的不喜甚至厌恶他都能理解接受，因为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你走吧，在世界彻底崩坏之前多陪陪那孩子......”
“对不起！”
白水重重磕了三个头，摇晃站起来转身离去。来时他踌躇满志，此时却身心狼狈。
大长老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流露出一丝怜悯，低声道：“愿你能从绝望的深渊爬出来。”
只是白水并未听见，在即将跨出幻界时，他若有所觉回过头。
幻界中央有一棵古树，他听陌叶提过，那是魁族的藏书之地。古树顶上搭建着一个平台，平台上有间小木屋。赤发少年站在木屋前冷漠望来，他双拳紧握，眼中充满了强烈的恨意，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那样的眼神让白水觉得有几分熟悉，恍惚之中在哪里见过。但此时他一心只想立刻回到摩耶界，皱了下眉就忽略过去。
回到摩耶界，白水换洗一番然后就去了蔷薇谷。
看到他，陌叶脸上的笑容一僵：“你去幻界？”
虽然是疑问句，但神情却是确定，毕竟那是她自小生活的地方，她不可能忘记那个世界的气息。
白水一言不发将她抱住，像是害怕失去一样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察觉到他的情绪不稳定，陌叶轻抚着他的后背问到：“发生什么事了吗？”
“陌叶......我知道摩耶界为什么会崩坏了。”
陌叶身体剧震，半晌才道：“你，知道了啊。”
“你是不是和大长老有过约定，不让我修行？”
“嗯，当年我带你离开幻界的时候，我答应过他们不会教你修行。”
“这话你有没有跟我讲过？——陌叶，不要骗我。”
陌叶摇摇头：“你也发现了吧，这个世界的人都不懂得修行。当初我认为只要我不教你，那你就不可能踏入修行的世界，所以也就没有跟你讲。”
“既然如此，当年须骨和红鲫教我修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阻止？如果你当初阻止我的话，只要我不修行的话，摩耶界就不会崩坏了吧！”
“因为你也有你自己的自由啊白水。我答应了他们不会教你修行，但须骨和红鲫意外来到了这里，我想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事吧，我又为何要阻止呢？”
白水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陌叶离开他的怀抱，叉着腰故意做出一副刁蛮模样：“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白水，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铭记自己的本心，不要因为畏惧结局而放弃开始，也不要因为现在而否定过去与未来！”
“嗯，我答应你。”
对于她的要求，白水自然是一口气答应下来，只是心中的阴霾未曾减少。
“答应没用，我要你发誓！”
“好，我发誓论什么时候我都会铭记自己的本心，不会因为畏惧结局而放弃开始，也不会因为现在而否定过去与未来——可以了吧？”
陌叶噗嗤一笑：“如果你违背了呢？”
“违背了的话，那就让我——”
一个面具凭空盖在白水脸上，陌叶狡黠一笑：“那就让你下辈子都戴着这个面具，除了我没人能摘下！”
白水取下面具拿在手里，是个没有五官的黑色面具，他苦笑道：“太难看了吧，这也算是一念造物弄出来的东西？”
“反对无效！顺便再给你起个外号好了——唔，就叫无面人吧！”
摇头苦笑，白水收起面具，手搭在陌叶头上望着远处封印着魔物的高山沉声道：“摩耶界很快就迎来彻底的崩坏，陌叶，我有一个计划，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吧......”
哪怕有一丝的机会，他都不想放弃摩耶界，但摩耶界的崩坏已经无法逆转，唯有选择离开。
“嗯......我们一起回去。”
陌叶的声音有点沉郁。
白水暗叹，她果然还是很想念幻界和大长老的吧？
（大长老......）
他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陌叶，大长老——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陌叶歪头看着他：“怎么了？”
“只是突然想到我对大长老他的了解太少了。”
“这次回去，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想知道而已。”
“哦，父亲的话应该是属于那种不善于流露感情的人吧？印象之中，他几乎没有笑过或者哭过呢，毕竟他是大长老，得保持威严才行。”
“这样啊…...”
异样感越来越强，变得违和，变得不安。
（不善于流露感情的人…）
大长老癫狂的模样在白水脑海中反复出现，那样的大长老能算是不善于流露感情吗？那绝望悲凉的狂笑萦绕耳旁，白水无意识握紧双拳，心中没由来的一阵焦躁，那股异样感越来越强。
（大长老的悲恸是因为摩耶界的崩坏，摩耶界的崩坏是因为我修行......而在很早之前大长老和陌叶就有着不准教我修行的约定......）
他隐约把握住了什么，心跳骤然加快。
（也就是说大长老和陌叶都知道，我一旦开始修行摩耶界就会崩坏......陌叶遵守约定没有教我修行，教我修行的是须骨和红鲫......因为她觉得我有选择的自由，所以也没有阻止......）
这一切陌叶都是明白的，所以才会这么淡然吗？所以大长老才会说这一切都是陌叶的选择吗？
真的是这样吗？不对，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关键。
“陌叶——”白水忽然问到：“为什么我修炼的话摩耶界就会崩坏呢？”
“诶？”
陌叶怔然看着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你和大长老都知道我修行的话摩耶界就会崩坏，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父亲......他没跟你说其中的原因吗？”
白水摇摇头，从大长老那里得知摩耶界崩坏的根源就是自己，浑噩之下也就没问其中深层的因果关系。
陌叶苦笑一声：“因为这个世界太脆弱了，力量只够供给我一个人修行。所以你开始修行后，世界因力量过度被抽取而崩坏。父亲和我都是知道的，所以他才不让我教你修行。”
陌叶微微垂下目光：“这就是真相，我知道你知道后一定会很自责，但这不是你的错所以我也就没跟你讲。”
“原来是这样啊。”
然而白水心中那份异样感并未完全消失，就在他还想问些什么的时候，一阵突兀的强震中断了两人的谈话。
“那魔物又在冲击封印了。”陌叶眉头一挑，快速说到：“有什么事等稳定下来之后再说？我先去看下封印的状态，其他的事你先去安排！”
“麻烦的话就叫我，不要一个人硬撑，对我而言你比这个世界更重要！”
“知道了，你也是！”
她抱了白水一下，转身消失。
望着不断剥落的苍穹，白水的意念笼罩整个世界，默默看着惶恐不安的芸芸众生。
“为何不告诉我修行的后果再让我选择，是因为知道我知道后一定会选择放弃吗？”
他转身离去，走过石桥时，哗啦的流水声让他想起了幻界的雨，大长老的狂笑始终在他脑海中回荡。
癫狂的笑声。
绝望的笑声。
悲凉的笑声。
怨恨的笑声。
渐渐地，白水听出了掺杂其中的讥讽与怜悯。脚步不由自主停了下来，他站在石桥中央望着陌叶经常坐的位置，那股异样感再度涌上心头。
陌叶。幻界。崩坏。大长老。摩耶界。约定。魔物。虚无之海。绝望。大长老。记忆。感情。泪水。大长老。陌叶。崩坏。讥讽。大长老。陌叶。怨恨。记忆。大长老。大长老。大长老。悲恸。绝望。大长老。大长老。大长老。感情。大长老。大长老。大长老。大长老——！
无数信息在脑海中组合碰撞，无数声音和影像重叠交错，最后轰然爆炸显露出那股异样感的正体，那是一个疑问——
“连在自己女儿面前都很少表露感情的大长老，为什么在得知摩耶界崩溃的时候会在我面前如此失态？”
——为什么？
（摩耶界在他眼里只不过是陌叶和我居住的世界。）
——不对。
（就算是崩坏了也只不过是我和陌叶失去了居所而已。）
——不对。
（是因为他怜悯这个世界的众生吗？可我们也有能力为他们寻找新的天地。）
——不是这样的。
（他到底在为什么而癫狂，为什么而悲恸？是在怨恨我无法给陌叶一个安心的家吗？是在嘲弄我不自量力要和他女儿在一起吗？）
——不是的。
——为什么？
冰冷的不安像河床的淤泥汹涌，摩耶王白水一言不发离开了山谷。
封印之山是白水和陌叶对镇压着魔物这座高山的称呼，它的顶巅是一个空旷的广场，面积不大，十二根石柱均匀在广场中央围成一圈。
此时，陌叶站在广场边缘遥望离开的白水，面无表情。
“还真是个糟糕的梦啊......”
浓雾凝成的骷髅头在她身后浮现，嘶哑的声音响起：“嘎嘎！若是当年你阻止他修行，根本不会发生这种破事！”
“他有自己选择的自由和权力。”
“自由？权力？嘎嘎嘎！小陌叶，他只不过是你当年——”
“够了！”陌叶不满地瞪着它：“我说过很多次了！这种话不要再说！”
“哼！”骷髅头转过去，闹别扭一样说道：“你这个笨女人！要是妖皇大人的话，肯定会直接杀了那小子！”
陌叶恼怒反驳：“妖皇才不会是那种人！不准你说他的坏话！”
“你不也是经常说他变态吗！”
“我……我不懂你说什么，我要睡了，别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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